AI搜索黄金位成广告战场，回答区沦为营销阵地，内容生态遭遇冲击，背后流量与利益的博弈悄然上演。
“怎么才能让AI主动推荐我们的名字？”自DeepSeek春节走红以来，这类问题在广告行业中越来越常见。
需求的爆发速度远超预期。三四个月前，GEO还是一个需要反复解释的新概念，如今许多品牌方与广告公司对接时，已直奔主题：你们比其他GEO服务商强在哪？怎么配合操作？多久可以看到效果？这标志着生成式引擎优化（GEO）正从边缘试探走向主流营销视野。
GEO，即生成式引擎优化，是一种针对AI大模型问答机制的新型营销策略。其核心逻辑是通过生产符合AI“口味”的内容，并投放至高权重平台，使品牌信息更可能被AI引用并出现在用户提问的回答中。例如，当用户问“哪款平价电动牙刷比较好”时，谁能被AI提及，谁就掌握了新一代流量入口的优先权。
回望历史，搜索引擎时代的SEO曾催生近900亿美元的全球市场。而今天的GEO，正处于类似20年前SEO起步阶段的“野蛮生长期”。有从业者形容：“现在就像互联网营销刚兴起时，规则模糊、玩法混乱，但机会遍地。”
然而，这种“遍地黄金”的表象下暗藏隐忧。一些公司开始批量使用AI生成伪原创内容，在数百个网站发布链接“碰运气”；更有服务商承诺“100%见效”，却无法提供可验证的效果指标。由于AI生成过程本质上是一个概率驱动的黑箱系统，目前尚无统一标准衡量GEO的实际影响力。
这是乌东伟第二次被AI“点错名”。作为上海整合营销公司赞意的创始人，他最近接到一家苏州企业的紧急咨询，希望采购危机公关服务——理由是他们在DeepSeek上查到赞意提供此类服务。实际上，赞意从未涉足该领域。此前还有初创企业误将赞意当作某知名品牌的广告服务商联系上门。两次乌龙虽令人啼笑皆非，但也让乌东伟意识到：AI已经开始参与消费决策链条，哪怕是以错误的方式。
值得思考的是，当AI成为信息获取的主要渠道，它的每一次“幻觉”都可能转化为真实的商业影响。这意味着，品牌不仅要在现实中建立认知，更要在AI的认知世界中“存在”。否则，即便产品再优秀，也可能因未被AI“看见”而错失潜在客户。
类似乌东伟这样敏锐捕捉趋势的品牌方不在少数。“为什么AI推荐了竞品却不提我们？”“AI把我们的品牌信息说错了怎么办？”这两类咨询在DeepSeek爆火后显著增多，直接催生了GEO这一新兴服务赛道。
与传统SEO追求网页排名不同，GEO的目标更为直接：让品牌名称或关键信息嵌入ChatGPT、DeepSeek等大模型的联网搜索结果中，成为AI回答的一部分。从业二十年的余剑是国内最早切入GEO领域的广告人之一。今年2月，他创办的易点网络全面转向GEO服务。据他观察，近半年来接洽GEO业务的客户中，一半为To B企业（多为其原有SEO客户），另一半则是面向消费者的To C品牌，涵盖腕表、运动和3C数码等领域。
尤其值得注意的是To C品牌的快速涌入。过去几年，零售品牌早已将预算倾斜至“抖红快”（抖音、小红书、快手）的内容阵地，几乎不再重视搜索引擎营销。如今却集体转向AI对话场景，反映出他们对下一代流量入口的高度敏感与焦虑。
市场的反应总是快于行业规范。短短两个月内，国内GEO服务商如雨后春笋般涌现。乌东伟在为自家公司筛选服务商的过程中发现，当前市场上的GEO服务大致分为两类：一类偏定制化，先评估企业在AI平台的“存在感”，再制定内容与投放策略，报价从几万元到几十万元不等；另一类则延续传统SEO模式，按关键词数量收费，每条关键词价格在1000元至4000元之间，是目前最普遍的形态。
几乎所有从业者都提到一篇去年6月由印度理工学院发表的论文《GEO：Generative Engine Optimization》。这篇论文首次系统提出GEO概念，并指出尽管AI的回答具有随机性，但并非完全不可预测——只要理解其内容偏好，仍有可能施加影响。这篇论文如今已成为业内事实上的操作指南。
余剑展示了其团队为某高端腕表品牌所做的GEO案例：在DeepSeek回答“顶级潜水表哪个适合深潜”时，该品牌成功位列前列。他总结出三条核心策略：一是语义深度，内容需全面完整地回应问题；二是数据支撑，用具体参数增强可信度；三是权威来源，优先选择AI高频引用的媒体或站点发布内容。
但这只是第一步。真正决定成败的是内容投放环节——即将优化后的内容发布在AI常引用的高权重平台上，并通过API等方式“喂给”AI模型。此外，部分GEO服务还包含“幻觉纠错”功能，用于修正AI输出中的错误信息，维护品牌形象。
“有股草莽气。”乌东伟如此评价当前的GEO生态。哪里有需求，哪里就有服务迅速生长，方式灵活甚至有些粗放。在他看来，这正是新赛道初期的真实写照：充满活力，也缺乏底线。
余剑坦言：“现在的GEO，很像我们二十年前做SEO的时候。”服务商激增、价格混乱、规则缺失，整个行业处于典型的无序扩张阶段。最大的挑战在于，AI的“黑箱”特性使得内容采纳机制难以透明化，导致效果无法量化。
记者调查发现，部分GEO服务商承诺“100%被推荐”，更多则打出“未达标退款”“成果可衡量”的旗号。例如，深圳一家公司明确标注“未达标按比例退款”，单关键词报价1490～3800元，若未达成目标则退还1000元/词。但何为“达标”？谁来认定？答案并不清晰。
目前多数服务商只能与客户约定两个可视化指标：一是AI直接提及品牌名称的次数，二是引用的相关链接数量。有的公司甚至以DeepSeek一个月内有20天出现客户信息即视为合格。相比之下，SEO可通过第三方工具精确追踪官网流量变化，而GEO至今缺乏有效的归因分析手段，验收往往依赖聊天界面截图——这无疑削弱了服务的专业性与公信力。
只看结果、不看过程的服务模式，极易滋生投机行为。多位服务商透露，要让一个品牌出现在特定AI回答中，通常需在多个平台发布超过50条内容链接。当记者询问能否让某白牌口红进入“国产大牌口红推荐”回答时，一位深圳公司负责人反问：“你有那么多预算吗？”随即补充，“反正就是钱的事，一天发几百条链接，还是可以试一试的。”
这些内容大多由AI批量生成，“伪原创+改写”成为标配。余剑将其称为“黑帽GEO”，类比SEO中的灰色操作——通过技术手段快速刷曝光，不顾内容质量与合规性。这类低质AIGC内容一旦泛滥，不仅污染AI训练数据，也可能误导用户判断。
尽管存在风险，仍有大量从业者选择“海投赌命”。原因在于GEO见效周期极短：传统SEO项目通常需半年才见成效，而GEO最快一周即可显现效果。余剑指出：“这种‘大力出奇迹’的心理，正是吸引众多玩家蜂拥而入的关键。”
艾加营销集团元力科技首席战略官Frank警告，许多公司仍在套用旧SEO逻辑做GEO——堆关键词、刷链接、追短期曝光。这种方式“今天有效，明天就消失”，对企业毫无长期价值，反而加剧AI生态的信用危机。
事实上，AI平台已开始警惕此类乱象。博查技术负责人5月底向本报透露，公司正加强对低质AIGC内容的识别、筛查与降权处理。可以预见，随着大模型厂商逐步完善反作弊机制，“黑帽GEO”的生存空间将被压缩。
与此同时，也有公司尝试规范化路径。部分正规服务商接入大模型API，对内容进行质量评分，仅投放得分高于6.5分（满分10分）的内容。但这类做法尚未普及，行业整体仍处于自律缺位状态。
值得注意的是，并非所有公司都将GEO单独收费。南京一家媒体投放公司表示，他们虽在宣传GEO服务，微信签名也改为“DeepSeek优化布局”，但实际上并未单独计费，而是将其作为增值服务打包进常规投放套餐中。“今年企业普遍压缩预算，我们必须让客户感觉获得更多价值。”该从业者无奈表示，“传统SEO公司这两年日子不好过，AI算是开辟了新出路。”
技术存在漏洞、行业面临压力、规则尚未建立——这三大因素共同构成了GEO当前混乱局面的底层逻辑。真正的转机或许来自商业模式的明朗化。
去年11月，AI搜索平台Perplexity试水广告，在回答侧栏插入带“赞助”标识的广告位。官方强调此举旨在保证实用性与客观性的前提下，建立透明合作机制。尽管目前仅为个案，但它预示了一种可能性：当AI正式接入广告系统，GEO或将迎来规范化拐点。
在国内，尚无AI产品在问答环节植入商业广告。Kimi虽在回答中引入淘宝、京东等电商平台跳转链接，但更偏向流量合作而非广告变现。腾讯元宝、博查等平台均公开表示暂不考虑商业搜索结果嵌入，强调用户体验优先。
平台的谨慎不难理解。一旦商业内容介入AI回答，用户的信任基础可能动摇。秘塔AI首席运营官王益为曾指出，AI搜索通常只展示5到10条信源，若照搬搜索引擎的信息流广告模式，风险极高。比如用户问“家里漏水怎么办”，若下方立即弹出维修公司联系方式，而服务质量堪忧，将直接影响AI本身的声誉。
更深层的问题在于商业偏好的争议。去年6月，有用户发现微软Bing AI在搜索谷歌浏览器时，刻意回避竞品并推荐自家Edge，引发广泛质疑。这提醒我们：当AI成为信息枢纽，其背后的商业动机必须接受 scrutiny。
但从广告主角度看，AI引入广告反而是利好。乌东伟认为，当前GEO本质是“水面下的竞争”，源于AI缺乏明确的商业规则。一旦平台开放正规广告入口，意味着计量体系、监测工具和激励机制趋于成熟，届时GEO的发展反而会更加健康有序。
余剑对此持乐观态度：“数字营销或将迎来新纪元。”他相信，AI生态的演化速度远超传统互联网，三个月的变化相当于SEO时代的三年进程，“规范很快就会到来。”但他也承认，没人能准确预判AI最终形态。
一些前瞻性企业已在布局未来。Frank所在公司将上线一款GEO多智能体营销产品，试图实现更复杂的意图捕捉。他的设想是：不再局限于回应“平价电动牙刷哪款好”这类明确查询，而是在用户表达“牙疼”时，就能自然引出护理建议与品牌推荐。这不再是关键词匹配，而是基于用户意图的精准触达——一种全新的“意图经济”。
正如Frank所说：“在今天的商业时代，我们在网上的任何互动，最终都会连接到某种商业服务。”解决牙疼，要么推荐医生，要么推荐牙膏。关键是如何确保商业信息能在合适时机、以恰当方式呈现。
规则，正是当前GEO最亟需补上的一环。对外经济贸易大学法学院教授张欣指出，随着AI成为新流量入口，商业力量必然试图干预其输出。未来头部平台或效仿搜索引擎，采用竞价排名等方式变现。但问题在于，AI的推理过程更为复杂，外界难以洞察其因果链，可能导致更隐蔽的算法操控。
当前所有涉及AI的商业推广，理应遵守《广告法》基本原则：不得虚假宣传、不得误导消费者。但在AI语境下，“广告”的边界变得模糊，影响也更难追溯。监管部门需提前介入，防范“算法黑箱”演变为“商业操纵黑箱”。
总体来看，GEO的兴起既是技术变革的产物，也是市场需求的倒逼。它暴露了现有数字营销体系的局限，也为品牌传播提供了全新可能。但我们必须警惕：当企业争相“优化”AI回答时，AI本身是否还能保持中立与可信？如果每一个答案背后都有金钱推动，那用户还能相信谁？
这个问题，不仅是技术的挑战，更是伦理的拷问。在通往AI主导的信息时代途中，我们需要的不只是更聪明的算法，更是更清晰的规则与更强的公共监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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